“站姐”的饭圈生活:参与“制作”偶像
世说新语
站姐:参与“制作”偶像
铭涛“用爱发电的方法”是46页PPT。在公司的内部分享会上,她介绍自己的另一个身份——“站姐”。
在娱乐产业发达的韩国,站姐是指使用高级相机拍摄偶像的粉丝。他们出没在偶像公开的活动、演出现场,甚至是不公开的私人行程,以偶像的活动路线来规划自己的生活轨迹。
铭涛的饭圈生活截然相反。她不跟行程,在上海一家游戏公司做市场营销,跟大部分上班族一样,早出晚归。周末和晚上七点下班之后,她在手机和电脑上为偶像无偿“打工”。
11月9日,铭涛被邀请作为演讲嘉宾出席了中国第一届站姐大会,主办方将 “站”解释为“明星的后援会、粉丝会、贴吧、网站、个站等,而站姐正是这些粉丝组织的管理者。他们将粉丝集中在一起,为明星打榜投票、组织应援、落地公益、宣传安利,是正确引导粉丝行为的核心力量”。
应援的“排面”
铭涛不喜欢站姐这个称呼。在她看来,这个名称带有一种蔑视的味道。
如果不是“站姐大会七不准”上了微博热搜,这可能只是一个40多人的内部分享会,现场没有邀请媒体,也没有赞助商。
“站姐七不准”中,不准辱骂其他站姐、嘲讽别家粉丝站、diss(诋毁)任何爱豆、当场battle(对决)、出门约架、传播不实信息和偷拍内场照片。逗得网友在微博上看热闹,还有呼声想看她们“互扯头花”。
如果说刘德华时代的粉丝是单向追随,李宇春时代的粉丝有了消费力和购买力,站姐时代则是在此基础上,关心明星的传播力、路人缘,并亲自下场“打造”偶像,像是“野生”的经纪人。
参加站姐大会前,铭涛把分享内容发到内部微信群,确定不会有敏感信息对自己偶像产生负面影响。站姐善于为偶像营造“排面”,小到每一个粉丝手中的灯牌、手幅,大到全球一线城市最中心的大屏幕,都是一次应援的排面。
2018年夏天,铭涛所在的粉丝站花了整整三个月时间完成了偶像的成人生日会应援。
为了效率,内部分成了6个小组,分别负责:策划、文案、美工、外联、后勤和财务。因为一个人,天南地北的女生聚在一起,最远的女生身处北美。
第一件事就是集资。贡献三千元以上可以进入一个微信群,专门监督粉丝团的应援过程。群里除了和铭涛一样的上班族以外,只有两三个学生,平均年龄也在30岁左右。
钱是粉丝对偶像的情感表达。为了刚出道的偶像进入更具商业价值的微博榜单,她每天卡点送花,凌晨2点刷新数据,早上10点准时看排行榜名次有没有发生变化。长时间的作息不规律,导致她长了很多青春痘,半年以后脸上还有痘痕。
全靠站姐自掏腰包并不是长久之计,为了维护粉丝站的发展,他们会生产明星相关应援周边或是集资。比如,图片博主会把跟行程拍下的图片做成写真集卖给粉丝。铭涛和其他站姐通过集资和售卖定制的生日周边、举办了一场影展,一共凑得了一百多万元的应援资金。
偶像生日会的应援不可掉以轻心。资金到位后,站姐们先是做了粉丝调研,分析4000多份有效问卷后,尽量做到让更多粉丝满意。问卷的结果显示,这位选秀出身的“鲜肉”偶像,粉丝99%是女生,其中18~22岁的大学生占比最高,达到51.1%。
服务粉丝,增加粉丝对偶像的黏性也是站姐的职责之一,根据4000多条投票和7万字粉丝建议,最终生日应援的大概方向为:多公益、有排面、性价比高、走心。
筹备期的三个月,铭涛属于自己的时间全部用在偶像身上。她常常跟大家一起累趴在电脑前,忙得在公司的桌子上睡了好几个通宵,再互相打气说是给偶像无偿打工。
她在游戏公司接触过金额更庞大的项目,但也没这么累心。因为在应援这件事上,大家都不专业,从应援活动的规则设置到每一块广告牌的价格谈判,每一步都要自己摸索,每一个细节都需要去把关。
“买这么多专辑,但是你只有两只耳朵”
铭涛所在的粉丝站,有10万的粉丝基础。《粉丝经济4.0时代白皮书》指出,粉丝团体已具备较强的组织力、传播力和造势力。但站姐内部并非总是团结。
2018年11月,铭涛的偶像所在的男团发布新专辑时,粉丝站内部有过一次分歧。有人不想因为一个人而购买团体专辑,铭涛说:“本来这个男团出道就是大家竞争出来的,即使是出道以后也是保持着合作但是又有竞争关系”。刚刚经历了“双11”和10月的生日应援,大家消费欲望比较低。
但购买专辑2000张以上且排名前十,能得到团体线下活动的入场券。铭涛觉得风险很大,“买这么多专辑,但是你只有两只耳朵,不可能听(完)”,如果没有排名前十,等于功亏一篑。
为了公平起见,她在内部发起投票,“我在做一件事情之前,会说出自己的建议和想法,拿出自己的方案,告诉大家这是我的解决方式”。
也许是这样理性的方式让她赢得站长的位置,粉丝站没有特定的仪式,都是“顺其自然的,大部分时候我做得更多的是及时拉住她们,或者临门一脚促使大家去完成一件比较难的事情”。
最终,粉丝站在微博上推送了一条标题为“你敢不敢和我加入这赌局”的应援文章。发出去后,专辑销量在64小时内冲到了第三名。她们购买了4367张,争取到了70张门票。铭涛自己买了150张专辑,每张专辑20元。活动当天正值周二,她因为上班把票送给了其他粉丝。
粉丝站可以筹集一大笔资金,在巨大的金钱诱惑下,携款潜逃的站姐不少。铭涛最近还在微博上看到有粉丝在维权,“大家为爱发电挺单纯的,很容易上当受骗”。
上一次打榜时,铭涛在微博上做了汇总,粉丝站成员总共“送花”超过156988朵,其中利用官方微博“送花”花费40988元,粉丝个人微博送花总计超过272990元。
站姐的人均花费在1万元以上,对于一个打榜来说,铭涛觉得“虽然也没有一个月的工资,花费还是挺多的。”她曾计算过自己为追星花了多少钱,但笑了笑,拒绝透露。
“你选他还是选我”
偶像出道的节目属于养成系,粉丝可以通过手中的票来决定100位练习生中,最后出道的9位。
粉丝一共通过爱奇艺平台给前9名投出了1.9亿票,视频播放量高达29亿,微博搜索热度达30亿,曾有30个节目相关热搜登上微博热搜第一。
决赛当天铭涛也蹲守在电视机前,身旁的男朋友还开玩笑问她:“你选他还是选我”,铭涛想都没想,“你等我投完票再说好吗”。
铭涛很享受这种养成的感觉。“生活挺无聊的,看到一个鲜活的生命在你的培育和努力下越来越好,特别有成就感”。
在游戏公司上班的她,之前很不理解为什么男生会花那么多钱购买装备、通关升级,追星以后她懂这种感受了。“人都是有好胜心的,当你特别投入去做一件事情以后,你会越来越在意。”
粉丝不再是简单的围观者或消费者,开始拥有部分的决策权。他们有能力让一个人一夜爆红,也时常发出反对的声音去规范偶像或经纪团队的行为。
2018年10月底,铭涛和粉丝站遭到了开站以来最大的质疑声。起因是公司给偶像接了一个护肤品广告代言,被粉丝们发现是个微商品牌。各大粉丝站联合在一起抵制代言,转发量6万多人次。而经纪公司的微博留言板全是粉丝发的图片,上面写着“立刻解约”“拒绝微商”“请工作室正面回应”等大红色的字。
这次联合抵制,20多个粉丝站选择站在一起,但是铭涛所在的粉丝站没有参加。
铭涛从一开始就没想抵制这个品牌,“这个品牌虽然很烂,但是一般很烂的品牌给钱都比较多吧,他刚出道多赚点钱”。她觉得本来这件事只有粉丝知道,低调处理就好了,转发把事情闹大以后,她在个人的微博账号上很激动,“别丢人了”“该做正事的时候从来没有这么团结过”“解约你出赔偿金吗?”
这些言语把支持抵制代言的粉丝激怒了,铭涛的个人微博成了情绪的发泄口。“粉圈里当她信任你的时候会很信任你,当她不信任你的时候,翻脸跟翻书一样”,有些粉丝骂她是经纪人的走狗,是她拉来的品牌方,收了黑钱;或是质疑之前的账目出了问题、应援做得不好。
很长一段时间以后,她回去翻那些人的微博,“想看看她们是怎样一群人”。她发现其中一部分人谁都骂,生活很负能量;“还有一些人之前可能还夸过你”。她开玩笑说自己也算经历了一次网络暴力。
铭涛没有想到的是,工作室在抵制发生不到一周时间,向品牌方发了解约声明,并向粉丝道歉、承诺在制定艺人的代言宣传策略时更加审慎。除了意料之外她还感觉有点难过,“他因为毁约一定赔了挺多钱”。抵制取得成功的一些粉丝发私信告诉她,“快乐是我们的,与你无关”。
他需要我
2018年2月4日,铭涛第一次在电视里见到偶像。凌晨1点多她看完第一集比赛视频,毫无掩饰地在朋友圈表达了对这个单眼皮男孩的喜欢。
铭涛出生在陕西省一个小城市,父母都是普通工人,从小成绩在班上名列前茅,没有让父母操过什么心。高考之前没怎么去过外地的她,填志愿的时候坚决远行,考上了成都的一所985高校,毕业以后在北京工作了几年,现在又跳槽到上海,前些年在老家给爸妈买了一套房。
她在偶像身上找到了共鸣,她觉得他们一样是“从普通家庭出来的孩子,孝顺父母”。
节目第二次等级评定中,偶像掉到了第三梯队。铭涛觉得这个男生太难了,“自己必须支持他”。她正在出差,让领导帮忙一起投票。领导问她,那么多人喜欢第一名,你为什么要给他投票。“已经有很多人喜欢第一名了,他才需要我”,铭涛脱口而出。
对于铭涛来说,追星是为了快乐。而快乐有两种,一种是及时的快乐,一种是延时的快乐。见到偶像的每一张图片,现场和每一点进步,她都会特别开心。
而延时的快乐是成就感,是通过大家的共同努力,这个很普通的“邻家小孩”发展得越来越好;还有自己和粉丝站的成员一起做的应援得到了粉丝的认可。
追星最累的时候,铭涛感觉好像回到了准备高考阶段,“大家都很有激情,当你特别累特别忙的时候,不会放弃,更不会去想乱七八糟的事情,只看得到那个目标在那里”。
铭涛和偶像曾有过一面之缘。2018年8月18日,铭涛作为粉丝代表给偶像颁奖。提前一周染的粉头发已经褪色了,大家一起想的两个版本的颁奖词也被她忘得一干二净。
下台以后,她才反应过来,刚刚在台上近距离看偶像,这个小男孩比自己想象中还要瘦,聊天过程中,他还故意提问题考验她是不是真粉丝。
在台上短暂的几分钟时间,铭涛并不在乎偶像是不是记得自己。“为什么要让别人记住我呢,我又不是长得多漂亮。虽然做的事情想让他知道,但这又不是我自己一个人做的,是大家一起做的。”对她而言,就算被记住了,他们的人生也没有共同话题,离偶像太近,反而失去了光环。
在发生微商事件之后,粉丝站接连有四个成员离开,建立初期的两个骨干成员私下找到她说想退出。其中一个做文案的女生觉得自己已经枯竭了,她刚大学毕业在一家公司做财务工作,下班之后一天最多写了三个文案,“累过头了”。
粉丝站那段时间收到了大量的诋毁和质疑,好多粉丝都以为她们会闭站。那些中途退出的女生,有的人后面不再喜欢这个偶像。
铭涛现在已经不用操心粉丝站的事情了,2018年大量的时间和精力投入,她被公司领导私下说过几次。花在追星上的时间是太多了。大家追星都是为了快乐,如果不快乐,那就没有必要了。粉丝站里又来了新的成员,能力还不错,她很自然地卸下了站长的重任。
工作上,她得到了提升,也回归了生活。现在,铭涛只有每天在上下班的路上,习惯性地打开微信群看看大家的策划,偶尔提出自己的观点,更多时候她只给出资金上的支持。
2019年6月,铭涛迎来了自己的30岁,她觉得自己还很年轻,新一年值得开心的事儿是给父母买的房子装修好了。她不会去思考追星的意义,“每件事都要思考为什么,那活着好累啊”。
如果一定要说追星获得了什么,她觉得自己已经参与到偶像的人生当中了。
(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铭涛为化名)
实习生 龚阿媛 来源:中国青年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