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有一个时刻,你会有成为超级英雄的冲动
Jackyi一整天都很郁闷。
在长达两个月的志愿者生涯里,他与支援武汉的嘉兴医疗队的成员建立了友谊,尤其是其中的陶医生。陶医生的临时住处没有锅碗瓢盆,他给送去;没有打印机,他把自己唯一的一台搬了过去;陶医生发烧了,他想办法弄到蛋白粉给他补充营养。时间长了,医疗队的医生、护士都喜欢Jackyi,喊他“后勤大队长”。
但现在,武汉的疫情缓解了,他郁闷的是,陶医生所在的嘉兴医疗队悄然离开,都没跟他打声招呼告别。
“太不够意思,怎么走都不说一声?”Jackyi发微信问。
“不敢告诉你,怕到时候掉眼泪,这样两个大男人多不好意思。”陶医生回复。
如果不是疫情发生,Jackyi只是个在啤酒行业工作、没事喜欢琢磨电动汽车、追求新鲜事物的中年男人。他买了一辆小鹏汽车,又再花了一台车的价格,把车里的音响系统全部升级了一遍。疫情来了,这辆原本被精心照料的爱车,成了运送蔬菜、医疗物资以及医护人员的工具,两个月没洗。
无论是谁,只要看一眼他的车和这个人,都会察觉到这两个月他过得并不轻松。车是灰头土脸的,人也剃了个光头,为的是方便穿防护服和消毒。但他在武汉医疗物资最紧缺的时候,给一家医院弄到了6000个口罩,又买到了500个护目镜,好几次,还跟随着医院的救护车一起运送物资。
他还有一些同伴。有人开着小鹏汽车往返62公里,花了82分钟,就为了给一个素不相识的人送去一瓶酒精,有人往返于城市里的每一个隔离点,给工作人员们义务送饭;还有的人承担起武汉医生们每天上下班的运送工作,哪怕自己回家后害怕得要洗半个小时的澡——像Jackyi一样的他们,是当下这段日子里最普通、也最特别的一群人。
越过关卡
在武汉疫情最严重的时候,Jackyi知道,当志愿者是一件难事,但他没想过,第一道关卡会来自于他的家人。
他是武汉人,疫情期间和母亲在家里同住,12月底的时候,他把孩子送到了外地,妻子留在了北京。为了不让他出门,Jackyi的母亲想出一个“善意的谎言”,说已经跟他妻子打了电话,是妻子不让他出门,还说要把他锁在屋里。但他还是执意去医院,送了一台打印机和一些口罩,忙到夜里才回来,母亲没办法,还是给他准备了晚饭。
拉物资,不去医院是不可能的,那时正值武汉每天确诊人数暴增的时候,每天他从医院回家,只睡沙发,衣服丢在门口,饭也不跟母亲一起吃。他一度想过,是不是要主动去隔离点隔离,结果被母亲强烈拒绝。母亲只是数落他,“别人都待家里,你天天外面溜达,你是逆行者啊。”
逆行的人不只Jackyi一个。江苏常州的谢海厅,现在是当地唯一一个负责接送疑似病例的志愿者,之前还有一个同伴,不过对方干了一半,放弃了,只有谢海厅顶着压力坚持了下来。最早知道他要做这个,他的父母强烈反对,还跑到他的领导那里告状。但领导悄悄给他放行,“我们这里防护设备都有,你放心的去做公益,我们支持你。”
有时候,为了让整个行动更加顺畅,还有些人不得不瞒着家人。38岁的张雷是浙江台州抗击新冠紧急医疗队的队员,在当地医院征集支援人员名单的时候,他第一时间报了名,回到家,什么都没敢跟妻子说。
他是从业了十多年的危重症呼吸科的医生,第一时间被选上了。选上的那一天是2月9号,早上6点他就醒了,看到护士长给他发个消息:“平安归来。”他觉得有点莫名其妙,自己在家躺得好好的,怎么就平安归来了?
再过一会儿,医院的通知下来了,尽管内心很激动,他还是对妻子表现得很克制。“我跟她说,是院领导安排的,没有办法,要去支援武汉了。”妻子一听很无奈,抓紧时间帮他剃了个光头。
张雷的保密工作做得很出色,到了武汉,救治了一段时间病人之后,还没露馅,结果后来当地医院把他作为先进人选宣传了一波。妻子看到了问他:“你不是说你是被领导安排的吗?怎么这文章里说你是主动报的名?”
张雷有些尴尬,一看瞒不住了,只能老实交代。妻子的回应让他感动,因为妻子也在医疗系统里工作,说要立刻申请来武汉陪他,如果不是有两个孩子要带,她可能就真的来了。
实际上,张雷平时是个大事小事都会跟妻子商量的人。“这次不一样,民族大义,国家危难,不是说你去考虑个人利益的时候,这不在可商量的范围内。”在当地,他是个颇为敬业的医生,上一次拼命还是几年前流感爆发时。那时,他每天得看100多位病人,最后也被传染,但几乎没有休息,一天结束,不吃饭也不饿,倒头就睡。
对一些人来说,做好事不是一个选择题,而是一个陈述句。黄嘉嘉在疫情期间开着小鹏汽车,给警察、医生以及隔离点送去了约10万块钱的物资。“我觉得上天既然让你看到了需要帮助的人,你就不能视而不见。”他小时候家里穷,一度连学费都交不起,是他的表姐一家支持他读书,包括跟他一起摆地摊创业。现在的他身在东莞,投身的猪扒包生意一炮而红,有经济基础了,他也成了一个古道热肠的人。
直面死亡
决定做一件事,往往有着冲动和新鲜的缘故,但接下来,这群中年男人们很快知道自己即将面对什么了。
比如死亡。面对死亡,谁都会有恐惧。Jackyi是运动员出身,身高1米86,体重90公斤。有一次,他看到警察抓人,对方挣脱了跑走,他加速冲过去,把人按在地上。过去,他很少因为什么事情害怕过,但这一次不一样了,“每一次去医院,我都挺害怕的。”
Jackyi的物资都是送给最前线的医院,之前武汉的同济医院急需9132型号的口罩,医生纷纷求助,他正好有30个儿童款的,是一名女士捐赠的,把带子延长给女医生戴没问题。
由于同济医院的医生出不来,只能是由他送进医院。这是他做志愿者后第一次去医院,没有防护服,他只戴了一个最普通的蓝色口罩。回家后,他连房门都不敢进,把所有衣服都脱了,裸着身体喷酒精,直到喷完了500毫升的一整瓶。
类似的恐惧,江苏常州的志愿者谢海厅也经历过。他参与的是当地疑似病例和密切接触者的转运工作,这项工作很费力,只要出现一个确诊,同一个交通工具上的密切接触者都要转运隔离,这导致当地救护车严重不足。
谢海厅熟悉路况,有一回,救护车运不过来了,他运了两个武汉籍的客人,结果两人发着38度的高烧。“我当时没有防护服啊,一听发烧,我就觉得不对,这应该是负压救护车运送的对象。”他运完这两人,哪儿都不敢去,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生怕自己也感染了,再传染给别人。直到最后,他得知这两名武汉籍的客人是从深圳来的,在深圳已经隔离了14天,也通过了核酸检测,突然发烧只是因为别的原因,这才稍微放下心来。
就连在呼吸科待了十多年的医生张雷,也免不了会有担忧和焦虑。
抵达武汉方舱医院后,他被眼前的上千张病床给震动到了。“过去哪儿见过这么多病人?”他来不及感叹,接下来就是穿着防护设备,6个小时不吃不喝的给病人看病。最多的时候,他一个人要同时负责80个病人。
体力运转到了极限,身体难免出现这样那样的问题,有段时间他感觉喉咙里好像有点不舒服,“痒痒的,很发愁。”哪怕是作为医生,他也没有太好的办法,只能每天狂喝水,一天要烧三壶。
有意义的事
Jackyi也有过消沉的时候。
有一次,他从武汉开车到湖北的另一个城市,拉一批已经买下来的防护服物资,虽然有通行证,但那座城市并不放行,这批物资最后还被当地扣下了,这让他感到寒心。还有一次,他偶然得知当地一些被征集来参与抗疫的人每天都有补贴,而冲在最前线的他,一直都是义务的。
“说白了,我们也不是为了钱。”他这样安慰自己。这些时候,他总会想起从浙江嘉兴来武汉支援的陶医生。陶医生坐飞机过来,发来的第一条求助信息,就是没有筷子、碗、饭盒、盆,当时的武汉,已经买不到这些基本的生活用品。Jackyi把自己家里吃饭的东西都搬了过去。不光有这些,电磁炉和小火锅也送给了他们医疗队使用,一起带过去的,还有500块钱的蔬菜。
在陶医生看来,Jackyi原本也只是一个在遥远武汉的陌生人,本应这辈子都不会有认识的机会,但善意加紧了人与人之间的羁绊。
Jackyi有个习惯是关注医疗队的动态,陶医生每天都写日记,有一天,他发现对方不写了,问了之后发现,作为密切接触者,陶医生被隔离了。
为了增加免疫力,陶医生必须多吃蛋白,但他又有痛风,每次吃完蛋白就会发作。在陶医生的求助下,Jackyi想办法弄到苏打水送过去,帮助陶医生缓解症状。天天吃鸡蛋也不是办法,他又拜托一个因为小区封锁被关在健身房的哥们儿,把蛋白粉凑了一罐,给陶医生送过去了。
和Jackyi相似的,是另一个武汉的小鹏汽车车主枭雄,他已经运送医护人员长达近两个月时间。疫情越来越严重后,愿意参加运送的志愿者也越来越少。“系统都是就近派单,但到了后来,我接到的单都是一二十公里外的。”司机们的密度在下降,枭雄是坚持得最久的一个,直到4月7日,他还送了援鄂的医生们去机场,离开武汉。
这两个月里,枭雄最主要的口粮是八宝粥,他已经吃完了四箱。有时候要去的地方距离出发地有40公里,来回一天,他也只吃一罐八宝粥,饿极了,干脆就用喝的,像干杯那样一饮而尽。
因为是疫情时期,想吃一顿正常的饭菜,非常困难,医生们清楚这一点。每次枭雄把他们送到医院,他们总是邀请他吃一个医院盒饭。
就这样,枭雄几乎尝遍了各种不同口味的医院盒饭。一开始是简单的馒头、花卷、鸡蛋,后来状况逐渐缓解,有饭有肉,有时候还有可乐。一次他送一位医生,到达的时候已经是下午4点40,这家医院的盒饭通常4点30就领没了,但医生还是不肯让他走,说“你在车里等着,我给你去看看”。返回的时候,他看到医生买了一大袋子小面包、小零食,跑过来给了他。
在这之前,枭雄是抱着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的目的,加入了抗疫志愿者行列,可到了后来,他是有些迷茫的。他开的是小鹏汽车,电动车充电比油费划算,但一天跑下来,也要50块钱的花费。“累死累活一天跑十几个小时,还要自己出电费,你到底是图什么呢?”他想不通。
但那个医生对待他的方式,让他觉得自己在做的是一件有意义的事情。人这一辈子,能做几件真正有意义的事呢?他的事业之路走得有些郁郁不得志,七八年时间都用在了餐饮创业上,到最后,与合伙人分道扬镳;母亲多年身患帕金森,在武汉疫情最严重的时期,由于叫不到救护车去世了。母亲走的那天是2月4号,第二天,他就去做了一名抗疫志愿者。
聚集到一起
想尽办法从家里溜出来拉医疗物资的Jackyi,悄悄报名支援武汉的医生张雷,在常州转运疑似病人的志愿者谢海厅,还有觉得“做好事是必然”的黄嘉嘉,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身份——小鹏汽车车主。他们身上有一些相同的特质:热血、洒脱、真实,追求自由,喜欢接触新鲜的事物,这些特质吸引着相同的人聚到一起。
疫情来临之前,Jackyi曾开车路过武汉的一个酒吧,路上有点堵,一个陌生男子过来敲他车窗,他还以为遇到了找麻烦的人,心里恼火,摇下车窗聊了之后发现,这位也订了两辆小鹏G3,还没有提车。当时武汉的小鹏汽车还不多,敲车窗的人,是想问问他驾驶体验怎么样。
Jackyi后来才得知,偶然遇到的AIR,正是做医疗器械的供应商,长期与医院合作。疫情期间,AIR介绍了多家医院急缺防护设备的重症科室医生与Jackyi相识,两人配合,都成了运送医疗资源的车主。
在这些普通中年人里,黄嘉嘉的故事可能更随性一些。他现在在东莞经营着17家猪扒包店,生意稳定,有不少自由时间。情人节那一天,他开车去了东莞的6个隔离点送物资。
他是个想到什么就要去做的人。2月底,他突然想吃湖南长沙的臭豆腐了,就带上孩子自驾去了长沙,带了一后备箱的消毒用品,只要遇到路上检查的工作人员,都送他们一批物资,开了一路,物资也送了一路。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小鹏车主里的一部分人,也是疫情的受害者。谢海厅是做童装生意的,疫情给他的门店带来了巨大影响,整个公司的现金流面临空前考验,他还是选择去做志愿者。
38岁的张雷也有一颗年轻的心,他决定的事情,很少会犹豫。在武汉方舱时,他曾和几个医生联名请愿,请求去更危险、也更需要专业医疗人员的重症科室。
张雷所在的方舱医院,每一个经他手康复的病人,离开前都会跟他合影留念。4月2日,各地支援来的医生们陆续从武汉撤离,张雷也返回了浙江,飞机落地,天上下起小雨,他还是看到了许多冒雨等候他的人。
Jackyi的最后一次志愿行动是在4月6号,给小区的居民运送蔬菜,一百多袋,塞满了几辆车的后备箱。把菜送完的时候他想,那辆两个多月没洗的小鹏汽车,终于能好好洗洗了。至于疫情里剃的光头,要恢复成原样,估计还要好一阵。
但头发总有长的一天,就像疫情总有结束的那天。Jackyi打算,到时候,他一定要去一趟嘉兴,跟陶医生喝一顿酒,不醉不归的那种。